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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晖最后一次演讲:谁说学术要与社会、人生分离呢?

张晖 程门问学 2021-06-12

引子

“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会非常惭愧。他会说,他只是一个古典文学研究的初级从业人员,他所做的,只是一个读书人的本分而已。 ”张晖夫人张霖在深圳读书月2013年十大好书颁奖典礼上致辞,对张晖获评“年度最佳作者”表示感谢。“不在了”的张晖恐怕没有想到,他36岁英年早逝引发的有关话题,竟然持续有年,并且余韵不绝。

  

青年学人的生存状况和学术境遇一直是个话题和问题,张晖的去世将其再一次凸显出来。收入、住房、职称等困境,首先成为关注点,这些问题的探讨当然是有益的,但若止步于此,则可能遮蔽更有意义的问题:好的人文学术何为?张晖的答案是:“好的人文学术,是研究者能通过最严谨的学术方式,将个人怀抱、生命体验、社会关怀等融入所从事的研究领域,最终以学术的方式将时代的问题和紧张感加以呈现。 ”而“现在搞学问的更多是渣子,非但不思考人性、现实问题,就连论文也写不好,只知道要求待遇如何如何,极为看不惯! ”这样的拷问可能让很多人如坐针毡,但也正是意义之所在。
  

正是基于对好的人文学术的追求,张晖才甘于“在嘈杂的市声与闪烁的霓虹中,面对无声无光的石塔,日复一日地读书写作,只为辑录文字世界中的吉光片羽” 。张晖早逝之所以让人扼腕,既是因为走得太早,更是因为他这么年轻便在学术上取得丰厚的成就。
  

“谁说学术要与社会、人生分离的呢? ”我将此名为“张晖之问” 。在他看来,学术不是让人来逃避现实的,而是让人深入思考,更好面对现实的一种方式。用他的话说,学术还承担着求真、求知的重要任务,你当然不能要求专力求真、求知的学者去太多地关注现实,但实际上,即使全力求真、求知的学者也不会和现实绝缘。诚哉斯言。(康伟)

▲张晖先生(1977.11.14-2013.3.15)


今天在座的诸位都是从事古典文史研究的,但中西有别:吕大年先生、高峰枫先生研究的是西方古典,艾俊川先生和我研究的是中国古典。虽然在空间上西方离我们很远,但在中国的知识阶层中,西方古典的影响却比中国古典来得大。从音乐、绘画、建筑到文学、哲学,无不如此(大概讲人生哲理、厚黑学、政治权谋的除外)。这种情况其实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而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就出现了。到1940年代,这个问题已经非常突出。朱自清在1946年曾试图解释过这个问题。他认为,外国的古典文学之所以比中国的古典文学更容易让读者接受,是因为外国古典文学翻译进来时都用语体文(即白话),而中国古典文学几乎全部用文言写成,这就让在现代白话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读者有距离感(《朱自清全集》第4册,第196-201页)。我想,这个判断是有道理的。而现在的情况更比朱自清那时来得严重。一方面大学生的英文水平不断提高,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直接阅读英文读物;另一方面是文言水平的日渐降低,甚至连中文系的学生都不大读得懂没有标点过的文言了。加之海外影视作品的引进,一般读者对古希腊、古罗马的认知程度不会比春秋、战国来得少。 


但特别吊诡的是,尽管我们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认识越来越少,但我们却越来越相信中国文学的成就非常高。即使在那些有兴趣了解中国古典文学的读者头脑中,也往往充斥了一堆符号化、标签化的知识。看上去中国古典文学被日益经典化、神圣化了,但实际上它是被日益地遗产化了。也就是说,中国古典文学已经失去了现实性,它离我们真实的人生越来越远,乃至失去了活力。 


所以,我认为与西方古典文学相比,中国古典文学的阅读和研究其实正面临一个巨大的困境。提出这个困境不是要和西方古典打擂台,比高低,而是要进一步思考如何消除障碍,让中国的古典文学“润物细无声”地重新融入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丰富我们对于人生和世界的认识。 


这些年,我基本上都怀抱着对古典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困惑在从事相关的学术研究工作。我并不是一个具备敏锐思考能力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主要沉浸在古典知识的学习之中,有时还陶醉于虚拟的古典文学纯洁、高明的艺术境界中,而不曾在价值和意义的层面对于古典文学加以反思。我在怀念高华老师的文章曾提到,高老师曾对我当头棒喝,希望我不要埋头典籍而忽略现实。在跟随陈国球老师读书时,他立足香港思考文学意义也让我触动。我慢慢开始通过自己的学术研究,寻找古典文学的意义所在。 


▲张晖《无声无光集》


《无声无光集》的第一辑是对古典诗歌的阅读以及诗歌传统的反思。我所谈元稹、姜夔的诗词,基本上不是他们的代表作和名篇,但却是最令我感动的篇章。这些诗词曾深深进入我的生命,我希望用我的文字将作品的价值和美感表述出来。另外,我主要谈“诗史”的问题。中国古人对于诗歌价值的理解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其中之一便是将诗歌作为历史来阅读。我既有从宏观的理论加以反思的文章,也谈到宋代诗学中关于杜甫诗中记载酒的价格、明末清初钱澄之诗歌中记载南明鲁监国、隆武朝廷兄弟阋墙这两个例子,来对“诗史”问题加以具体的举例说明。 


第二辑和第四辑是《无声无光集》中费力最多的部分,是我对前辈学者的致敬。我希望通过仔细阅读师长和前辈学者的著述或者通过对他们的访谈,来学习他们如何思考学术、如何在学术和生命之中寻找价值意义、如何平衡学术与政治、学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多年来读书时紧紧缠绕我的问题,所以相关的文章在表述时会带有较为强烈的感情。 


书中的第三辑是这些年写的部分书评。这些著作不但能补充我的新知,而且给我予启迪。他们的杰出研究让我坚信:古典文学研究的未来是光明的。 


因为古典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并不是自然呈现的,而必须通过杰出的研究来加以阐发,所以,要深入谈论古典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实际上无法脱离当下的古典文学研究。我愿意再说说我理解中的古典文学研究是什么样子。 


一、古典文学的研究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在文本的背后有着我们陌生的文学形式、文学机制、历史背景、政治制度等复杂原因,加之古今文字演变,极大地阻碍了我们对于古典的接近和阅读。所以,我觉得,要用现代学术语言清晰地将古代众多的文学现象表述出来,即所谓“讲一遍”,便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从具体文学作品的阅读鉴赏、文学体裁、文学流派、文人活动,到文学史、文学概念、文学理论,都要有清晰地描述和总结。 


这看上去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其实极为不易。在广泛占有文献资料的基础上,以最严谨、细密甚至于精致的学术方式,概念清晰、逻辑清楚地将一位作家的生平、创作、创作面貌讲述清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二、好的人文学术,是研究者能通过最严谨的学术方式,将个人怀抱、生命体验、社会关怀等融入所从事的研究领域,最终以学术的方式将时代的问题和紧张感加以呈现。目前来讲,有识之士都已经感觉到现有的古典文学研究陷入了困境,陈陈相因不说,选题僵硬没有生气、没有时代感,已经进入死胡同。与此同时,有理想抱负的研究者在学术体制中开展学术活动的时候,会感受到很多不如意,甚或有一些较大的不满,但学者没有将这些不满内化为学术研究的动力,提升学术研究中的思考能力,反而是都通过酒桌上的牢骚或者做课题捞钱等简单的方式发泄掉了、转移开了。试看学术史上第一流的学者,我们就可以知道,学术的向上一路是怎么走的,而学者一旦将对政治、社会、文化的诸多不满内化为治学的驱动力,则必将大大提升学术的境界。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一直到章太炎、陈寅恪,他们的研究莫不如此。具体到古典文学研究中,很多研究成果都诞生于学者对于时代的紧张的思索之中,比如朱自清的《诗言志辩》、陈世骧将《文赋》翻译为英文而将《文赋》的主旨理解为“抵抗黑暗”,均是明证。 


如此一来,不免有人质疑,难道学问就必须直接呈现与时代的关系吗?必须流于用的层面吗?学问的最大意义,应当是具备超越现实和时代的层面啊。是的,如果一味强调学问的现实意义,过于强调呈现时代的紧张感,无疑会导致在追求学问(道)的过程中,削弱或取消学问本应具有的对于时代的超越层面,如趣味性、知识性及其超越性。让学术直接面对现实是现代学术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的,如顾颉刚在《古史辨自序》中说:“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其实,强调学术的现实感,既不是要回到今文经学的路数,也不是否定学术的超越层面,而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即使你一开始抱有纯粹问学的目的。人身处俗世红尘之中,能无所感触否?而学人对于现实的关照,当然可以通过入仕、撰写时评、政评等方式来得到满足,更可以通过学术研究来加以更深层次的反思。 


那或许有人问,你既然这么关心现实,为什么不直接去投入现实,而来做学问呢?哪怕是从事经济学之类的学问呢?又何必来从事文史研究?这个质疑不能说是错误的,但一开始就陷入将学问和现实二元对立的思路。试问,谁说学术要与社会、人生分离呢?是一种设想、拟想乃至于幻想吧。学术不是让人来逃避现实的,而是让人深入思考,更好面对现实的一种方式。不过,学术还承担着求真、求知的重要任务,你当然不能要求专力求真、求知的学者去太多地关注现实,但实际上,即使全力求真、求知的学者也不会和现实绝缘,只是他们研究的对象、方向和个人精力都不允许他们有太多的旁骛,影响了他们对于现实人生关注的深度和力度。 


总而言之,我推崇的研究是学者应当从他们所处的时代出发,通过艰苦的学术工作,试图回答中国从古至今的许多重大问题,其中包括很多古典文学的问题。因为关注对象的特殊性,古典文学的研究不可能全面的关注时代和社会,但文学本是一个时代的情感、精神、感觉的集中体现,研究者透过文学作品,可以观看到从古至今的整个人文世界的展开和流衍,可以看到古今的许多重要问题、核心问题。这就需要研究者努力思考,摆脱目前学术界常见的文学史研究模式、文学审美研究模式,更深入地进入文学文本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语境,对中国的文学和文化研究做出新的贡献,为中国整体的人文世界的恢复做出古典文学研究者应有的努力和贡献。古典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也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而得到彰显。 


>本文为2012年12月23日下午二时张晖在北京大学正大国际会议中心参加“岁末读书”暨“六合丛书”新书《无声无光集》发布会上的发言,原载《南方都市报》2013年3月24日“纪念张晖特刊”,题为《追寻古典文学的意义》,收入《朝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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